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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泽波|性善论的两个缺陷与弥补之道——儒家生生伦理学对孟子性善论的再思考
发布时间: 2024-04-11 14:39:42     作者:本站编辑    

  摘要:性善论对中国文化作出了重大贡献,但隐含着两个缺陷。一是只以“才”论性善,不了解性善的主干部分是伦理心境。二是只以仁性作为道德根据,不重视智性的作用。这两个缺陷对儒学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。前者致使其对道德本体的认识不够全面,不了解在特殊情况下道德本体也会出现问题;后者致使其对道德根据的理解有失狭隘,引发了正宗与旁出之争。要克服这两个缺陷,一个有效的办法是对性善论进行新的诠释,既讲生长倾向,又讲伦理心境,既讲仁性,又讲智性。儒家生生伦理学在这方面作出了有益尝试,预示着一个颇具潜力的发展方向。


  关键词:孟子;性善论;儒家生生伦理学;三分法


  作者简介:杨泽波(1953—),男,河北石家庄人,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讲席教授,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中华孔子学会常务理事。研究方向为先秦儒学、现代新儒学。




  性善论是孟子的代表性理论,深刻地影响着中国文化的发展,学界相关研究较多。但这些研究多集中于阐发其理论意义,探讨其理论缺陷的极少。多年来,我在不同场合对性善论的缺陷作过说明,近来在建构儒家生生伦理学的过程中对此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思考。本文即是这种思考的系统表达。

 

  一、只以“才”论性善,不了解性善的主干部分是伦理心境


  “才”是性善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。据《说文解字》,“才”的本义是草木之初。草木之初叫作“才”,人初生之质也叫作“才”。由于初生之质含有发展义,又引申为才能,再由才能引申为有才能的人。在性善论中,“才”字的重要意义在下面一段论述中阐述得尤为清楚:


  乃若其情,则可以为善矣,乃所谓善也。若夫为不善,非才之罪也。恻隐之心,人皆有之;羞恶之心,人皆有之;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;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恻隐之心,仁也;羞恶之心,义也;恭敬之心,礼也;是非之心,智也。仁义礼智,非由外铄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故曰:“求则得之,舍则失之。”或相倍蓰而无算者,不能尽其才者也。


  在孟子看来,就实际情况而言,人可以为善,这便是他所说的性善。至于有些人不善,不是因为没有善的初生之质,缺乏这种潜能。“恻隐之心人,皆有之;羞恶之心,人皆有之;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;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”恻隐之心即是仁,羞恶之心即是义,恭敬之心即是礼,是非之心即是智。仁义礼智不是外在给予的,是人原本就有的,不过不曾切己反思而已。所以说,“如果求它,便会得到;如果放弃,就会失掉”。人与人之间的秉性相差一倍、五倍以至无数倍,就是因为不能充分发挥其“才”的缘故。


  另一段也是此意:


  富岁,子弟多赖;凶岁,子弟多暴,非天之降才尔殊也,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。今夫麦,播种而耰之,其地同,树之时又同,浡然而生,至于日至之时,皆熟矣。虽有不同,则地有肥硗、雨露之养、人事之不齐也。故凡同类者,举相似也,何独至于人而疑之?圣人,与我同类者。


  年景好的时候,年轻人多懒惰;年景不好的时候,年轻人多暴虐,这不是天降之“才”有所不同,而是不好的环境使他们的心思变坏了。好比种大麦,播种、耪地,如果土地一样,种植时间一样,就会蓬勃生长,到了夏至就成熟了。即使有所不同,那也是由于土地之肥瘦,雨露之多少,干活人之操作不同所致。所以,一切同类的事物无不大体相同,为什么一讲到人就怀疑了呢?圣人与我也是同类的。


  与“才”相近的概念为“端”。


  无恻隐之心,非人也;无羞恶之心,非人也;无辞让之心,非人也;无是非之心,非人也。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;羞恶之心,义之端也;辞让之心,礼之端也;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。人之有是四端也,犹其有四体也。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,自贼者也;谓其君不能者,贼其君者也。凡有四端于我者,知皆扩而充之矣,若火之始然,泉之始达。苟能充之,足以保四海;苟不充之,不足以事父母。


  人都有恻隐、羞恶、辞让、是非之心,它们分别为仁、义、礼、智之端。人有四端,犹如人有四体。有四体却认为自己不行,那是自暴自弃;若认为他的君主不行,那是暴弃君主。凡具有四端的人,若明白地把它们扩充起来,就会像点燃的火苗,终成燎原之势;像刚涌出来的泉水,终必汇成江河。如果能够扩充,足以定天下;如果不能扩充,连父母也将无法奉养。


  以上所引充分说明,在孟子看来,人初生就有善之“才”,就有善之“端”,扩而充之即可成德成善,直至达成完整的善性。这种情况如同树木之初即有参天的潜能,充其发展即可成为参天之木是同样道理。有人不能成德成善,不是因为没有“才”,没有“端”,没有这种初生之质,而是这种初生之质没有得到好的发展。孟子这一思想在今天仍有重要的启发意义。按照儒家生生伦理学的理解,人作为一种有生命的类的一员来到世间,不是空无所有,不是一张白纸,他原本就带有特定的内容。这些内容主要包含两个方面。首先,它可以决定人成为自己。凡有生命的类都有生长倾向,受生长倾向的影响,草长大自然成为草,树长大自然成为树,猫长大自然成为猫,狗长大自然成为狗,人长大自然成为人。如果没有生长倾向,我们无法合理说明这种情况。其次,它有利于人这个类的绵延。凡有生命的类都有自然绵延的能力,如果不加以破坏,其类就可以有效绵延下去。这种能力不是后天学习得来的,是生而具有的。综合起来,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两种情况,我将孟子说的“才”和“端”界定为人性中的自然生长倾向,简称生长倾向。此处的“人性”有两个涵义:一是生,指生而具有;二是性质,指生而具有的性质。此处的自然生长倾向特指一种不需要外力强迫,自己就能生长发展的倾向。合而言之,人性中的自然生长倾向,就是人天生具有的一种不需要外力强迫、自己就能生长能发展的倾向。


  孟子发现了“才”和“端”有重要意义,但其思想并不完善。因为,他把人之所以有善性的原因归结为“才”和“端”。这里的问题很大。且看下面一章:


 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,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也。亲亲,仁也;敬长,义也;无他,达之天下也。


  孟子举了两个例子,一是“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”,二是“及其长无不知敬其兄”。这两个例子乍一看没有问题,实则隐含着重大瑕疵。问题不在前一个例子。孩提之童都知道亲近自己的母亲,不仅人是这样,很多动物也是如此。问题出在后一个例子。孟子讲“及其长无不知敬其兄”,意思是说,人到了一定年龄都知道尊敬自己的兄长,以此来证明敬兄之悌心也是生而即有的。但这种证明很难成立。“及其长”是说到一定的岁数便有了敬兄之悌心,但既然是“及其长”,就说明敬兄之悌心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形成的,很难说是生而即有的。


  如果我们认真观察社会生活,可以清楚地看到:人之所以有善性,除天生有善之“才”、善之“端”外,主要还是由于受到了社会生活的影响。人不能孤立存在,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必然同周围的人产生联系,从而受周围人一言一行、一举一动的影响。这种影响反复进行,会在内心留下一定的痕迹。另外,人还有智性思维能力,运用这种能力可以学习、认识外部对象,这个过程同样会在内心留下一定的印迹。一个是社会生活,另一个是智性思维,它们都会对人产生影响,从而在内心留下某种类似于“结晶物”的东西。我将这种“结晶物”称为伦理心境。伦理心境是我在研究孟子性善论时提出的一个概念。我提出这个概念,主要是想说明这样一个道理:人只要活着就会受到社会生活和智性思维的影响,这种影响就会使人的内心充满内容,有了这些内容,人就有了辨别是非的标准,就有了不断向上的动力。


  性善论的不足于是就显现出来了。孟子较早提出“才”和“端”的概念,这自然是很重要的。但受时代条件所限,他不了解人之善性最重要的不在于“才”,也不在“端”,而在于社会生活和智性思维对内心的影响,在于伦理心境。换言之,要真正理解性善论,不能只讲生长倾向,还必须讲伦理心境,生长倾向只是一个基础,伦理心境才是道德根据的主干。性善必须从生长倾向和伦理心境两个方面来理解。生长倾向相当于孟子所说的“才”和“端”,它是善性的底子;伦理心境是生长倾向进一步的发展,是善性的最重要的部分。孟子看到了“才”,看到了“端”,相当于看到了生长倾向,但受历史条件所限,他未能真正了解伦理心境才是善性的主干。这是性善论的第一个缺陷。


  二、只以仁性作为道德根据,不重视智性在成德过程中的作用


  性善论另一个重要的概念是良心。这个说法在《孟子》中仅出现一次,见《告子上》:


  虽存乎人者,岂无仁义之心哉?其所以放其良心者,亦犹斧斤之于木也,旦旦而伐之,可以为美乎?


  这段话的意思是,在一些人身上难道没有仁义之心吗?人之所以丧失良心,是因为不善于保养。孟子在这里将仁义之心与良心联系在一起,用词虽然有别,但本质无异。


  良心又叫本心:


 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。万钟于我何加焉?为宫室之美、妻妾之奉、所识穷乏者得我与?乡为身死而不受,今为宫室之美为之;乡为身死而不受,今为妻妾之奉为之;乡为身死而不受,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,是亦不可以已乎?此之谓失其本心。


  本心即原本固有之心。人人都有本心,君子能存,小人不能存。万钟之禄不合礼义宁死而不受,因为心知道不能接受。如果经不住物质条件的引诱而接受,就是失去了本心。在这种情况下,起作用的道德根据是原先就有的,所以叫本心。人要成德成善,必须守住本心。


  孟子提出良心、本心的概念,意义深远。我们知道,创立仁的学说是孔子为中国文化做出的重大贡献,也是儒家之所以成为儒家的重要标志。孔子为了恢复周礼付出了极大努力,但屡受挫折。这些教训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:行礼必须有坚实的内心基础,否则再好的礼也没有用,即所谓“人而不仁,如礼何?人而不仁,如乐何?”虽然孔子非常重视仁,与之相关的论述也很多,但有两个问题一直未能解决:第一,仁究竟是什么?第二,仁来自何处?孔子之后,为了解决这两个问题,人们纷纷从性的角度加以探讨,并尝试给出答案。孟子的性善论就是沿着这个路子发展而来的。孟子公开宣称:“仁,人心也。”什么是仁?仁就是人心,就是人的良心、本心。仁来自何处?仁是“天之所与者”,“我固有之”。这样,孟子通过性善论解决了孔子思想中存在的两个问题,儒家学说随即也由孔子之仁进到了孟子之心的阶段。


  尽管孟子对孔子思想有重要推进,宋代“孟子升格运动”后又“由子入经”,并尊其为“亚圣”,但这并不能掩盖其与孔子思想的差异。多年来,我一再强调,自孔子创立儒家学派伊始,其思想内部与成德成善相关的有三个要素,即欲性、智性、仁性。欲性涉及对物欲的看法,智性负责学习认知,仁性特指孔子仁的思想。这三个方面缺一不可,由此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思想结构,进而衍生出一种特殊的思想方法,我称为“三分法”:“所谓三分法,就是将社会生活中现实的人分为感性、智性、仁性三个层面。”有了“三分法”这个独特的视角,以此梳理两千年儒学发展史,对孟子的历史定位会有全然不同的理解。这个问题应当从两个方面来看:一方面,孟子大大发展了孔子仁的学说,将儒家思想推进到了心性之学的阶段,功莫大焉;另一方面,孟子不重视学习认知在成德成善过程中的作用,不了解智性的意义,留下了很大的缺憾。


  发现孟子不重视学习认知在成德成善过程中的作用,并不容易。我为此详细分析过孟子的一些论述。比如,孟子讲:“仁义礼智,非由外铄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”按照孟子的说法,仁是恻隐之心,义是羞恶之心,礼是恭敬之心,智是非之心。四心全在自己身上,不是从外面取得的,关键是要去思去求。求就能得到,不求就会失掉。这一说法问题很大,而其关键在于“礼”字。在孔子那里,礼是周公制定的治理国家的主要制度规范,写在典籍中,不学习就不能了解,怎么能说“我固有之”呢?这里的“礼”字和“智”字需要细加分辨。既有外在的礼,又有内在的礼。外在礼是礼法制度,内在的礼是礼义、礼貌。孟子不自觉地将外在的礼法制度转化为内在的礼义、礼貌,这是他讲“仁义礼智,我固有之”的深层原因。智的问题也是如此。孟子将“仁义礼智”合并而称,说明孟子并非不讲智。但他讲的智与“是非之心”直接相连,这个“是非之心”在孟子学理系统中是“我固有之”的,而不是孔子讲的学习认知。切不可因为孟子也用“智”字,就认为孟子同样重视智性,与孔子思想无异。又如,孟子还讲:“万物皆备于我矣。反身而诚,乐莫大焉。”“万物皆备于我”是成德成善的根据我都具有的意思,因此,成德成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反身求得自己的良心,真诚地按照它的要求去做。如果真的这样做了,就能体会到最高级的快乐。这一说法问题同样很大。在孔子看来,要成圣成贤必须向外学礼、学乐、学《诗》,学习的这些内容都在外不在内,怎么能说“万物皆备于我”呢?


  孟子之所以这样讲,从“三分法”的角度分析,是因为他只以仁性作为道德的根据,不了解智性的重要意义。前文已述,自孔子创立儒学开始,其思想内部便有欲性、智性、仁性三个因素。孟子不同,在其性善论系统中与成德成善相关的因素只有两个,这就是欲性、仁性。就欲性而言,孟子与孔子并无差别;就仁性而言,孟子更是大大发展了孔子的思想,纳仁入心,以心释仁,解决了孔子思想中仁究竟是什么以及仁来自何处的问题。这也是历史上人们多喜欢孟子,对其评价甚高并尊其为“亚圣”的根本原因。


  然而,孟子思想在智性方面就不乐观了。在孔子学说中,智性是通过学习和认知而成德成善的一种能力。人要成德成善,必须依礼而行,而要依礼而行,必先学礼,所以学习和认知是成德成善必不可少的条件。与此不同,在孟子看来,仁义礼智是不学而能、不虑而知的良知良能,非由外铄,原本固有,关键在于思与不思。思就能得到,不思就不能得到。在这一过程中,学习认知之智性是否有作用,有什么作用,不是孟子关心的问题。换言之,孔子心性之学有欲性、智性、仁性三个部分,除欲性外,智性和仁性都是成德成善的根据,对外通过学习合于礼,对内通过内省合于仁。而孟子心性之学只有欲性、仁性两个部分,仁性成了成德成善的唯一根据,凡事只求反归己身,合于良心足矣,智性不再起实质性的作用。总之,孟子在继承孔子思想的过程中,只以仁性作为道德的根据,智性在其学理系统中没有实际的位置。这是性善论的第二个缺陷。


  三、性善论缺陷对后世的影响以及今后一个很有潜力的发展方向


  性善论的上述两个缺陷对儒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能否正确面对这两个问题,如何解决这两个问题,是儒学今后发展面临的重大课题。


  先看第一个问题。只以“才”论性善,不了解性善的主干部分是伦理心境,致使对道德本体的认识不够全面,不了解在特殊情况下道德本体也会出现问题。仁性在历史上一直被称为本体。按照孟子的思路,以仁和良心为代表的道德本体来自天之所与,纯真至善,人们只要真诚地听从它的命令,不为物欲所干扰,就可以成德成善了。这种说法在今天需要重新加以考量。根据上面的分析,仁性有两个来源:一个是生长倾向,另一个是伦理心境。生长倾向即是孟子说的“才”或“端”,它是天生就有的,是人的一种自然属性。但必须清楚地看到,生长倾向只是仁性的一个底子,仁性的主干部分是伦理心境。伦理心境是社会生活和智性思维对内心影响的“结晶物”,伦理心境的这一性质决定了它在特殊情况下也会出问题。这其实并不难理解:因为伦理心境来自社会生活和智性思维,一旦社会生活和智性思维出现了偏差,其“结晶物”当然也就会出问题。我在《儒家生生伦理学引论》中将这种情况分为三类,分别为仁性失当、仁性保守、仁性遮蔽。仁性失当指仁性本身不够合理,其正确性有待讨论;仁性保守指仁性落后于社会生活和智性思维本身的发展;仁性遮蔽指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,仁性有所扭曲,发生了变形,受到了掩盖。


  要杜绝上述情况的发生,一个有效的办法是对性善论进行新的诠释。儒家生生伦理学在这方面有自己的优势。如上所说,我一直坚持主张仁性有两个方面的来源:一个方面是生长倾向,另一个方面是伦理心境。生长倾向是人来到这个世间的那一刻就有的,伦理心境则来自社会生活和智性思维对内心的影响。对仁性如此诠释最大的意义是可以帮助人们明白,如果社会生活出现问题,自己内在的道德根据也可能变形,甚至完全走向其反面。我曾多次举例讲过,学生都有仁,都有良心,都有善性,但在特殊条件下,他们或许会因一时冲动做很多错事,而自己却以为这样做完全是正确的。之所以会发生这种荒唐的情况,从理论上分析就是因为当时社会生活出现了问题,受其影响,人们的道德根据也出现了严重的偏差。这个惨痛的教训告诫我们,如果只以“才”和“端”讲道德,不了解社会生活和智性思维对仁性的重大影响,不了解所谓道德本体并非想象的那般崇高,在特殊情况也会走偏方向,甚至完全走向自己的反面,类似的教训或许就会重演,在尚未痊愈的伤口上再次给予重重一击。


  再看第二个问题。只以仁性作为道德根据,不重视智性在成德过程中的作用,对儒学最大的影响是导致人们对道德根据的理解过于狭隘,进而引发荀子与孟子、理学与心学之争。孟子提出良心的概念,将其规定为唯一的道德根据,这直接招致了荀子的批评。在荀子看来,人生而有物质欲望,任其发展必然导致争夺不止,天下大乱。但人同时还有认知能力,通过这种能力可以学习圣人制定的礼义法度,对内而言可以使人成德成善,对外而言可以使天下得到治理。在这种争论中,荀子的主张大大彰显了智性的作用,弥补了孟子思想的不足。到了宋代又有了理学与心学之争。朱子顺着伊川的思想建构了庞大的思想系统,特别强调格物致知的意义。象山不满意这套系统,批评其“支离”,大力提倡“易简工夫”,主张重新回到了孟子的立场。虽然象山光大孟子思想大有功劳,但其学理的实质是以仁性作为唯一的道德根据,不重视智性的作用。三百年后,又出了一个阳明,他重新高扬心学大旗,提倡知行合一,大讲“致良知”,扭转了“朱强陆弱”的局面。但阳明心学同样源于孟子,依然有严重的缺陷。近代以来,牟宗三重新拾起这个话头,对儒学发展脉络进行了新的梳理,立象山、阳明为正宗,定伊川、朱子为旁出,在学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。然而,这种做法从本质上说仍然是以孟子为标准,以仁性作为成德成善的唯一根据。近年来,人们重新重视阳明心学,努力接续其血脉,甚至誓言以心学救天下者大有其人。这种做法对补救社会时弊当然有其意义,但若从学理上判断仍然是陷于一偏而不自知。


  要结束这种无谓的纠缠,小修小补无济于事,必须在方法上来一个大的改变。儒家生生伦理学寄予希望的便是“三分法”。上面反复讲过,自孔子创立儒学之始,其思想就有欲性、智性、仁性三个部分,其中智性和仁性都是道德的根据。但孔子这一思想后来发展得并不顺利,后继者往往只能得其一翼,沿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各自发展,形成了“一源两流”的奇特现象。“一源”指孔子,“两流”指孔子之后两个不同的发展方向:孟子顺着仁性的路线创立性善论,将仁性作为成德成善的唯一根据,不重视智性的作用;荀子创立性恶论,沿着智性的路线将智性作为成德成善的唯一根据,不了解仁性的意义。宋代之后,孟子代表的仁性与荀子代表的智性又有了新的发展:仁性进化为心学,代表人物是象山、阳明;智性变形为理学,代表人物是伊川、朱子。在两千多年儒学发展的整体脉络中,无论是孟子、象山、阳明,还是荀子、伊川、朱子,都是流,都是偏。真正有资格称为源,称为全的,仅孔子一人而已。因此,合理的做法是认真发掘孔子“三分”思想的意义,用仁性涵盖心学,代表人物是孟子、象山、阳明;用智性涵盖理学,代表人物是荀子、伊川、朱子,而这就是我所说的“立法三分,聚合两流”。


  由上可见,性善论隐含的两个缺陷对儒学发展的深刻影响不可低估。不了解性善的主干部分是伦理心境,导致人们不明白道德本体的真正来源,进而对道德本体在特殊情况下可能走偏方向缺少警觉;不重视智性在成德过程中的作用,导致荀子对孟子、理学对心学的批评,为夺取儒学正宗的宝位争来争去。儒家生生伦理学相信,如果能够对性善论加以新的诠释,既承认生长倾向的意义,又重视伦理心境的作用;既承认仁性的意义,又重视智性的作用,我们就有可能对两千余年儒学发展史形成一种全新的理解,甚至解决历史上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。这是一个非常有潜力的研究方向,儒学今后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对这个问题的认识程度。

  


  


来源: 《管子学刊》2024年第2期    浏览次数:70   【收藏本页